他很客气地叫茶房泡了两盏盖碗茶,还摆了四只果盘,三个人围在一张一面靠墙的方桌坐着,先从故乡的邻庵道友谈起,又谈到南方各处丛林下的家风,以及东嶽庙的兴革经过等等,最后的结论是:海秀送我到宝华山后,仍旧回东嶽庙来帮忙。同时当家师并表示,受戒以后,也希望我来东嶽庙住住,赚点“衣单钱”。我听了只是笑了笑,什么也没有表示,就同海秀到街上买东西去了。
此时,日本虽然已投降个把月了,但南京的元气似乎仍未恢复,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区,荒凉得简直同乡村无异。我和海秀在鼓楼附近转了一转,只见几个说书卖艺的人直着嗓子号,然并不见有人去听他的书或看他的艺!我低声对海秀说:“这种荒凉冷落的现象,就是中国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!”他说:“我也这样想!”在街上买好东西回到东嶽庙,我同海秀又到北极阁山上和鸡鸣寺跑了一趟,才到吃中饭的时候。饭后即向当家师告假坐小火车到了下关,准备转乘宁沪路的火车,去句容县的龙潭镇了。
到了下关,我同海秀刚刚下了火车,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出家人,手里提着一支小小的藤篮,在候车的地方走来走去,神情显得很不自在。他看到我和海秀,急忙向我们走来合掌问道:
“二位是不是去宝华的?”
我们边走边向他点点头。到了售票处,我叫海秀看着行李,去挤着买到龙潭的车票。等我买票转来,那位出家人正在与海秀攀谈着,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着听,一句也不回答。于是,我问他:
“你也是去宝华山的吗?”
“是的。”他说,接着连珠炮也似的,就讲了下面一大堆话:
“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,今天早上在码头下了船,就匆匆忙忙跑到这儿,想买张火车票去龙潭。因为买票的人太多,我一手提着这只藤篮(他用手指着藤篮给我看),一手提着个大包袱,挤了几次,也没有挤到售票的地方!正在为难的当口,从人潮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出家人,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,很和气地问我说:‘您是去宝华山受戒的吧?”我对他说是。他显得非常高兴地说:‘那太好啦!我也是的,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请朋友带去,因为找一个同乡耽搁到现在,我正愁没人作伴哩!嘿嘿,我们真是有缘!’说着他拿出一张到龙潭的火车票给我看,并且很热心地要给我去买票。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挤进挤出地替我去买票呢?于是,我拜托他给我看行李,提着这支小藤篮自己去买票了。等我买票回来,行李和人都不见了!我还以为他先到剪票口排队去了呢,可是,我到那儿仍然不见他的影子,找来找去,直找到现在,仍不见他的踪迹!找不到行李不但无法受戒,连回去都成了问题,因为我身上除了带一点零用钱之外,所有的戒费以及回程的路费,统统都缝在棉被里了,您看怎么办?我急死了!”说过,泪水潸然而下,他几乎要放声大哭了!我看到他的样子也觉得很难过,心想:“在这样的文明古都,青天白日之下,还会有骗子吗?”
一向不爱开口的海秀,此时也开了口,他对那位可怜的同道说:
“你的行李找不回来定啦,那人是马蹓子!”
“马蹓子?”在我听来这名词怪新鲜的,那位同道也与我同样现出一种不懂的神态,两眼直瞪着海秀发呆!
于是,我问海秀:“马蹓子,是什么意思?”
他说:“马蹓子就是骗子,但他们的本事比一般骗子更高明。他们会察言观色,会看风转舵,会装僧变道,会假哭假笑,会三教九流里面所有的术语,会各种方言,他们专在车站,码头人多的场合溜达,一旦他们发现了可猎物,即穷追不舍地在暗中盯着,机会一到,便施出他们的伎俩,轻而易举地就把猎物手到擒来了!”
接着他又说:“我在常州清凉寺受戒那一年,就有两位戒兄的行李被他们骗去。据说南京、上海一带,这种人最多,你怎好不留心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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