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鹤老的一席话,我当时的确不懂,否则的话,我会忍着眼泪替他念佛的。可是,仁义法师是一位宗教兼通的老参呀,对于鹤老说的话他不会不懂吧?但他眼见他心爱的师弟突然死去,也把持不住“情”了!唉!有情!有情!人总是有情的,未大彻大悟之前,谁能够断绝呢!
说到鹤轩老和尚,是我生平最敬佩的老前辈之一,当时他虽然仅是鸡鸣寺敲幽冥钟的钟头,但他却有两个当方丈的徒弟,和一个能说会讲的徒孙,以及无数的有钱有势的皈依弟子,可是他从不以此自炫。每当他的徒弟、徒孙以及皈依弟子们到鸡鸣寺去看他,供养点香仪什么的,他总是很固执地一概拒收。他的理由是:“我当钟头拿的单银就用不了啦,要你们的做啥用场?”如果他的徒弟徒孙一定请他接受的话,他马上就会把面孔绷得紧紧地说:“不要啰嗦,拿去,拿去,拿去给需要的人结缘!”如果他的徒弟等辈想叫他辞去钟头的职务,随他们去享享清福的话,他会毫不加考虑地说:“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动,给你们添麻烦干啥?”其实,他说这话的时候,已将近七十了,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很年轻。
也不知道我哪一生曾与这位固执的老人结了善缘,他对我的慈爱和关切,竟远胜对待他自己的一切徒辈,我后来能够毅然决然地离开东岳庙,虽是受了仁宏道友的“一个初出外参学的人,应该有自立的精神和创造的勇气,去开辟自己的前途,绝不应该靠着人事关系,而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”几句话的启示,而能够进入常州天宁佛学院读书,却完全是他的大力促成,所以,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感激这位固执的老人,和怀念这位固执的老人!
十七 狮子作戏
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,为了送习初当家师的徒弟瑞光受戒,我又去了一次别后将近一年的宝华山。
这次到山上,虽然没有像受戒的时候挨杨柳枝,也没有看戒师们的白眼,却差一丁点儿没被一个黑璞鲁突的庞然怪物吓死!真的,如果不是大悲咒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力,我这具堂堂七尺之躯,在一夜之间,很可能被它吃得个“四大皆空,五蕴非有”。事后我把这一经过情形,告诉一位在宝华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,他说这是文殊师利菩萨座下的狮子跟我开的玩笑。但不管怎样,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,是我亲身经历的,读者不要把它看成“天方夜谭”中的神话才好!
我送瑞光去宝华山受戒,与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个季节;山上的景色如昔,寺内的规矩依旧,也没有什么值得再描述的了。但是,我必须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经过提一提,不然,狮子作戏的故事,也就无从谈起了。
谁都知道,阴历十月是一个夜长日短的月份,尤其是住在深山里的人,日头一过午,就有夜色苍茫之感了!我送瑞光到宝华山,一切安妥之后,原打算当天就赶回南京的,因为一位戒师的一再挽留,结果竟在山上住了两夜。第一天晚上,在客堂里吃过开水(宝华山吃晚饭叫做吃开水,大概是怕人家批评“非时食”,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)天就黑了。我的那位诨号叫做瘪瘪嘴的四师父(受戒时他对我最凶,但此时他却待我最好,其实,我又不是“位尊而多金”的“季子”,何必如此)叫照客提了一只灯笼,送我到韦陀殿后面一座大厅里去睡觉。到大厅,照客把我带进一间设备非常考究的房间里,点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油灯,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,又指给我大小便的地方,向我合合掌,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也没有听懂,他就回前院去了。我则随手把门关起,脱去外面的棉袍和长衫,熄了灯,拉一条棉被披在身上,盘起腿子来,即坐着调息念佛了。
不一刻工夫,前院开大静的鼓声、钟声,以及夜巡师的喝佛声(宝华山是律宗,故与其它丛林下的家风不同。)依次从寂静的夜空里传进了后院,传进了大厅,传进了房间,乃至传进我的耳鼓;大约一枝香的工夫,又归于沉寂!此时,我的心随着万籁俱寂的外境,好像有点儿“灵光独耀、迥脱根尘”的样子,静寂寂的,大有不知身在何处,心在何处之概!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