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到了讲台跟前,他把我的作文递给我,一句话也没有说,就把其他的作文一份份地交还了大家。这一小小动作,曾使我心跳不已,同时也使全体同学感到惊奇!因为以前发作文的时候,多是由老师交给级长,再由级长发给同学,次序也是由正科而预科,由预科而先修科的,今天突然从全体学僧中,第一个把我这个“老侉子”叫了出来,大家在感觉上当然有点儿不寻常了!因此,刚刚离开讲台,一个同学一把把我作文夺去,看了一眼,就大叫着说;“九十九分,真华的作文九十九分!”经他这么一吵,同学们一窝蜂似地向他聚拢来,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争着看。过了一会,又有一个同学摇头晃脑地连连念道:“文情并茂,意境超人!文情并茂,意境超人!”
等大家哄够了,作文才又到了我手里。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,先把改过的作文细细地看了一遍,当我在最后的一页,看到又红又大的两个并排写着阿拉伯数字的“99”和“文情并茂,意境超人”的评语时,我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!这一表现虽然显得太没有出息,可是,如果我把我只读了两年私塾的情形谈谈,相信读者也会为我这份“光荣”一掬同情之泪的。不过,我不愿在这儿赚读者们的宝贵泪珠,还是言归正传吧!
我正在兴高采烈,得意洋洋,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我的那篇所谓:“文情并茂,意境超人”的作品,不意一抬头竟看见了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,站在我的对面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我;我立时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对我厌恶的表情,但我仍勉强保持着原来高兴的样子,低下头读着我的文章,不去理睬他。
但是,我们的那位教务主任,好像非向我头上泼一瓢冷水才甘心似的,他慢慢地踱到我的位子前面,先是“嘿嘿”两声冷笑,然后问我:“什么好文章值得这样子高兴?拿来我看!”我只好站起来双手把文章递给他。他接过一边看,一边嘴咧得跟裤腰样,现出一种不屑的样子。他看了之后“啪”的一声,把作文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,把手一背,说:“如果你写的这东西也可以叫文章,天下会写文章的人真要羞死啦!告诉你,不要得意忘形,要不是韦普济的介绍,你有资格进佛学院?你睁开眼来看看,佛学院有几个北方人(除了我,还有一个瑞光)?”这像什么话?这是一个堂堂的教务主任应该向他的学僧讲的话吗?尤其是“要不是韦普济的介绍,你有资格进佛学院?你睁开眼来看看,佛学院里有几个北方人”的几句话,我听了简直如利箭穿心!我气得呆若木鸡站在那儿,及至神智恢复,已不见教务主任的影子了。大多数的同学也都到院子里散步去了,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用不同的表情向我看看,也陆续走出了教室,大伙有说有笑地在院子内玩着,其乐也融融!而我则像一个受了重创的小兵,踉跄着回到宿舍的广单上,痛苦地倒了下去。
二十 心生退悔
尽管天宁佛学院的教务主任,常无端地在我身上吹毛求疵,使我难堪,但仍有不少的同学同情我,甚至为我抱不平。有一次天宁寺常住想在佛学院里找两个学僧下乡收租,因为收租回来可以得两三石谷子的犒劳,想去的颇不乏人。几位好心的同学见我一切都是靠人接济,他们竟用人事关系向负责人替我活动,并且也获得负责人的应允了,可是,因为教务主任从中作梗,结果他们空费了一番心血。因此,几位替我活动的同学,常常在背后骂他:“畜生不如!”然而,世间上的事多是难以遇料的,收租的人下乡不几天,竟被佃户勾结土匪打死了两个——一个学僧和一个知客。当常住里用收租的船把他们的尸体装回来的一天,学院里的法师和同学们,无不为那位无辜牺牲的同学默默地流着眼泪!此时我虽然自庆因教务主任的作梗而保全了一条小命,但当我的眼睛接触到那位被土匪用枪击毙的同学时,内心的悲伤并不减于任何一个同学!本来,他是不愿去收租的,因为天宁寺某监院是他的师叔,他的师叔为了想叫他为常住立点功,铺铺未来的出路,在半劝半迫的情形下才勉强去的,想不到大功未立就死了!后来,常住里虽然为了酬庸他“为众殉身”的功勋追赠书记之职,而学院里的师生们,仍为他的死去唏嘘不已!当然,他的那位师叔,更有难言之痛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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