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 海岛到了
我们几十个与世无争的穷和尚,因为时局而有了这被征入“伍”的“壮举”了。大家想到这儿,很自然地就生起一种“时耶!命耶”般的感伤,而这种感伤又无处陈诉,除了同声一哭,还有什么办法?
中年军官见我们哭得那样子伤心,虽然也似“难过”,但他是“奉命”来抓我们当壮丁的呀!岂能因为我们的同声一哭,他就能大发慈悲释放了我们?所以,大家同声一哭的结果,他还是照样执行了他的任务。也就是说,在当天的下午,他就带着八九个士兵,押着我们上船去定海!并且在去定海之前,他在普陀山乡公所里,又向我们来了一次声色俱厉的讲话;在讲话的时候,他的手握着手枪把子,大意是说:“我们就要出发了,在路上要一个跟一个走,不准落伍,不准同别人讲话,不准正走着离开队伍去小便什么的。如果你们不听话,我认识你们,手枪可不认识你们,弟兄们的刺刀更不认识你们。”大家听他这么一说,着实吓了一跳。
我们被押上了一艘军用小轮船,离开普陀,在沈家门停了两个小时,即直开定海了。到了定海,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,竟然把我们四五十个人分成两队,我和性悟师的一队共二十一个人,被送到定海县郊区一座破旧的神庙里,另一队听说是被送到县政府去了。可是当我们在神庙里共住了七天,同七百多个新兵上船来台湾之际,既没有再看到他们的影子,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,甚至直到现在,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的下落。因此,我一直在记挂着他们,像记着我一别十六七年,没有见过面,没有通过信,连生死也不知道的老父亲一样!
写到这儿,我原打算回头来,再谈一谈住在神庙里七天的生活情形,但仔细想想,觉得还是不谈为妙,因为我的个性一向是“灶王爷上天,有啥说啥”的。这七天囚犯般的生活,不谈则已,一谈起来就难免非常痛苦。牵扯到许多人和事,这样,恐怕这篇《海岛到了》的小文,即无法兑现了!所以,现在大略谈谈乘船来台湾的情形,有关在神庙里的事,一字不提,这倒不失为“有人打老拙,老拙自睡倒;有人骂老拙,老拙自说好;有人唾老拙,任他自干了;我也省力气,他也免烦恼”的处世良策哩!
我生平只有两次乘坐海船,一次是从上海到宁波,另一次则是从定海到台湾。这两次所乘的海船,虽然大小不同,航线有异,而我的心情有着同样的沉痛!当时我坐在来台湾的船上,看到那茫茫无际的大海,自己曾对自己说:“在这样的关头,不但不能保持着出家身份,连相依为命的老父都无法照顾了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!干脆把眼睛一闭,跳进海里去算了!”但继之又一想:“我活着不能保持出家身份,无法照顾相依为命的老父;难道跳海自杀了,就能保持出家身份,照顾相依为命的老父了吗?何况,自己在不久以前还对性悟说:如果国家需要咱们的话,咱们就以‘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’的精神去干的大话,现在为什么又想跳海自杀呢?这,不但矛盾,也近乎愚痴,不行!”
因此,我没有跳海,也因此,我的心情由沉痛而变得轻松了些。
可是,想不到我沉痛的心情刚刚轻松了一下,而性悟师在第二天早上却悄悄地走到我的面前,低声说:“峻师父!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啦,听说快要到台湾的基隆港了!我想:我这个多病的身体,就是当了兵也无益,与其增加负担,倒不如葬身鱼腹的好!因为您老是我唯一的知己,所以,必须向您打个招呼,才觉心安!”
一说过,他疯了似地沿着大统舱内的扶梯就往上跑,我也刻不容缓地追了上去。
性悟师的脚才踏上甲板,就听有人大声地喊道:“台湾到了!台湾到了!”
我趁势猛力一把抓住性悟师的胳膊,说:“性悟师!你看:前面碧绿欲滴的山峰,在煦煦的阳光烘托下,显得多么的美丽啊!”
他性悟师,颓丧的“噢”了一声,挣脱了我的手,一句话也没说,掉头又跑进大统舱里去了。
(摘自《参学琐谈》释真华著) |